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騎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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騎鵝

人活久了, 總是什麽都能遇到。

比如還是凡人的秦四喜,她不光遇到了來消災化劫的修真者、心狠手辣的藤妖、隨時隨地在撒嬌的山鬼,還遇到了真鬼和抓鬼的陰差。

那是她活到了一百四十多歲的時候。

趁著剛挖完了一條溝渠的功夫, 她戴著面具,又殺死了一個來凡人境渡劫還要把凡人女子當奴婢的修真者。

大概是因為還沒摘面具,又或者是因為身上帶著修士被殺後的怨氣,她被一個陰差當作了惡鬼附身。

這個陰差,就是當年才剛在黃泉找到了差事的宋霜。

真是一段甚至不能說是“不打不相識”的過往,因為宋霜生前只是個秀才家的女兒, 連一只惡鬼都抓不住, 更遑論已經和修真者們真刀真槍鬥了一百多年的秦四喜。

秦四喜制服了宋霜,也制服了惡鬼。

赤紅色的面具戴在她臉上,被罩著的眼睛都成了金色, 在宋霜的眼裏, 這樣的秦四喜比惡鬼可怕多了。

秦四喜第一次見鬼差,稀罕得很, 尤其是這鬼差看著挺嚇人的,卻會被她嚇得眼淚汪汪,讓她覺得很有意思。

“你們鬼差能吃飯嗎?”

“那我要是給你倒酒,我是倒在地上呢, 還是餵給你呢?”

“你們吃香火是用嘴還是用鼻子?”

逗夠了,她放了宋霜, 還給她燒了兩刀紙錢上了一炷香。

本以為這事兒就過去了, 可宋霜耷拉著腦袋回地府找了判官告狀, 判官卻告訴她這個叫秦綠柳的功德深厚, 以後也會來地府當陰神——多半是她的上司。

於是第二天夜裏,秦四喜又看見了這位宋陰差, 她是抱著小包袱來道歉的。

一來二去,秦四喜從“朋友遍天下”成了“朋友通陰陽”。

畢竟人鬼殊途,宋霜並不會經常來找秦四喜,黃泉事務繁多,九千陰差忙得腳後跟都不沾地,一年裏能空閑下來的日子都未必有一天。

宋霜歷練了幾十年就成了地府裏數得上的厲害陰差。

她的眼神越來越兇,臉上的死氣和戾氣越來越重,抱著小包袱的新人陰差終究成了鐵鏈緝惡鬼的兇煞陰神。

來找秦四喜的時候,她說的話也越來越少,最後只有一個問題

——“你怎麽還不死?”

活著的秦綠柳不斷積累功德,死了的秦綠柳才能在地府跟她當同僚。

秦四喜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不死,每次被這麽問,她都會摸一下自己的胸口。

“大概是我好友覺得我該做的事還沒做完吧。”

又過了百多年,跟著秦四喜挖水渠、建堤壩的人都有的攢夠了功德成了陰神陰差。

他們在黃泉裏開席都能湊兩桌了。

秦四喜還活著。

身上積累的煞氣太重,宋霜決定去投胎一回。

“要是我回來的時候你已經死了就好了。”

秦四喜沖她擺手:

“我盡量啊!你也別催,該死就死了。”

宋霜能不著急麽?她心裏一直在算著呢,這麽下去,秦四喜到了黃泉都可以直接頂替閻羅了。

她去投胎了,等她在輪回道裏清去了煞氣,秦綠柳還是活蹦亂跳的秦綠柳。

“還在挖溝呢?”

“嗯,等嵐河整治好了,我就去重整九曲江。”

這一次,宋霜沒有問秦綠柳她為什麽還不死。

日覆一日,年覆一年,她果然,沒有在黃泉等到秦綠柳。

“你成神那天,在人間是蹬霞踏浪,群星畢現,黃泉也跟著無風生浪,惡鬼哭嚎,閻君一直在罵神界搶人不講規矩,你的名字都出現在生死簿上了,偏偏被神界給提走了。”

“我也沒想到啊,我前一天遇到了馬面,她還跟我說我第二天就死了,讓我好好洗個澡。”

秦四喜對死這件事挺看得開的,她活了五百年,身有功德,死了也是當陰神,沒挖開的水渠她可以托夢讓旁人接著挖,誰攔著不讓挖她就嚇唬誰。

就算她自己不夠嚇人,她認識的陰差多了去了,總能想著辦法。

所以,明知道自己要死了,她甚至有心情把偷自己魚的鵝抓了來吃。

“世事難料,我連死都參透了,偏偏讓我連死都不能,還得跟它天長地久。”

秦四喜托了下懷裏的鵝。

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語氣有多惆悵。

鵝梗著脖子看她。

小眼睛黑黢黢。

秦四喜認命地摸了摸它的頭。

山海鎮是個小地方,二百多年前是,如今也還是。

一條叫長水的河在這裏入海,三裏長的一條道從山下到河邊渡口,就是整個山海鎮的長度了。

這兒的海貧瘠的很,舢板劃出去一兩日,回來也就帶回些小魚蝦,糊口都不夠。

百姓想要謀生,靠的是背後貓耳山上的山貨、長水河谷的地還有十裏地外的明城。

貓耳山不好走,從北邊來的客商坐船從長水下來,想要繞過貓耳山到明城,山海鎮是必經之路。

臘月二十九的深夜,山海鎮上還到處都是燃香和爆竹的氣味兒,秦四喜站在街上看看左邊,再看看右邊,看見了地上殘存的紅紙碎。

“我記得以前拜海神是正月初五,這是改日子了?”

“正月初五拜海神,臘月二十八到正月初三是拜你。”

宋霜一邊說著,打開酒壺喝了一口還陽酒。

人間陽氣重,陰差得喝還陽酒護體。

一不留神就忘了自己也得被人祭拜的秦四喜默然了片刻,轉頭看她:“你都當了六百多年陰差了還要喝還陽酒?不會是因為我吧?”

“你身上的陽氣都被神力護持,傷不到我。”宋霜板著臉,指了指不遠處的山上。

“那裏就是你的道場。”

秦四喜順著她的手看過去,無力一嘆:“……那以前是我家吧?”

宋霜點頭。

建在貓耳山上面對著海河相接之處的青磚大房修得非常齊整,瓦片都是新鋪的,非常漂亮。

上山的道旁擺滿了各種祭品和供奉的紙人,一步步走到近前,秦四喜看清了門口的匾額。

“‘騎鵝娘娘廟’?這誰?”

她瞪大了眼看宋霜。

宋陰差看跟在她身後的鵝:“不是你嗎?”

“我……?我被人叫騎鵝娘娘?”

認真的嗎?是不是有點潦草了?

“嘎!”

在秦四喜的身後,突然發出了一聲怒氣沖沖的叫喊聲。

秦四喜猛地一驚,連忙轉身。

鵝憤怒了!

鵝張開翅膀劈裏啪啦開始扇,一張嘴對著那個牌匾就要叨。

“誰?誰?誰!騎!誰!”

狂風乍起,秦四喜連忙在掌心一點,護住了這座“騎鵝娘娘廟”。

“你還護著它!你是不是想騎我!嘎!”

“不是不是。”

鵝怒瞪秦四喜,整只鵝都被氣大了一圈兒。

鵝的尊嚴呢?鵝的名聲呢?這些人類沒考慮過嗎?

鵝不是用來騎的!

鵝不讓人騎!誰都不行!這是造謠!是汙蔑!

“沒騎你!我還沒嫌棄這個名字難聽呢,你怎麽先鬧起來了?”

“鵝不是被你騎上去的!鵝是被你抱上去的!”鵝的地位高著呢!鵝要捍衛自己的地位。

“別鬧別鬧,你再鬧一會兒那只小心眼兒的貓又得來了!我這就改了這個匾,好不好?”

鵝還是大張著翅膀怒沖沖地看著秦四喜。

“改!”

秦四喜一揮手,那個牌匾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她懷裏。

“你讓我想想怎麽改。”

這有什麽好想的?鵝“噠噠噠”把那個“騎”字給叨的稀爛。

“鵝娘娘……”

秦四喜摸下巴:“鵝啊,這個名字,也不太合適啊。”

鵝梗著脖子:“餵鵝娘娘!”

秦四喜餵著鵝,沒毛病!

鵝的屁股毛都氣炸了,它回身叨了叨,叨下來一根毛。

秦四喜把那根毛接過來攥在手裏,卻說:“餵鵝娘娘也不好聽啊。”

那叫什麽?

鵝瞪著秦四喜。

“再想想。”把牌匾放在門邊,秦四喜抱起鵝走進了這間不如“還聖宮”富麗,卻處處顯出了用心的廟宇。

宋霜自剛才就在看熱鬧,跟在她身後走了進去。

三進的廟宇,第一進沒有正殿,而是四條通向二進的通道,通道邊上的墻壁上寫的字,都是一個叫秦四喜的女孩兒的生平。

宋霜說這裏是她最好的道場,秦四喜看著那些字就信了。

這裏叫她是“秦四喜”。

從她遭遇水災跟著阿婆一起北上開始,這些墻上記著她被人收養、被人轉賣、被人虐待,記著她學醫、學字、學劍、學天文地理,也記著她行醫問藥、上山打虎、除惡鄉裏、智鬥惡僧,記著她和好友一起懲惡揚善……

“還聖宮”的石碑上寫她是被山神賜壽。

這座“不知道怎麽鵝娘娘廟”則清楚地記著她的同伴是藤妖和山鬼,山鬼給了她心,藤妖給了她察善惡除妖魔之術,她因此而得五百年長生。

五百年的長生,她被人當過妖魔鬼怪,被人追殺通緝,也被人當過神明在世,被人頂禮膜拜,這些,也都被清楚地記錄了下來。

四條通道八面墻,秦四喜從深夜看到了旭日東升。

被她看過的每一個字都是她心中的過往。

鵝也不鬧了,乖乖地從她懷裏下來,跟在她身後。

“呼。看別人寫自己的生平,還真是讓人五味雜陳啊。”

秦四喜笑了笑,帶著鵝走進了廟宇的第二進。

第二進的正殿上,一個臉上戴著半邊紅色面具的女人匍匐在一只大白鵝身上。

左右端詳著這座姿勢奇怪的雕像,秦四喜恍然大悟:

“鵝啊,我那時候剛把你抓住壓在地上,然後我就帶著你飛升了,你記得吧……要是人們從下面看,我就是被你馱到了半空中啊。”

鵝:“嘎。”

秦四喜笑了:

“原來騎鵝娘娘這稱呼,是真的寫實呀,就是過於寫實。”

鵝:“嘎嘎嘎!”

寫實個嘎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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